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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谭 | 欲望、伦理、爱——阿玛兰塔的内心世界

张冬青 日日新 2019-07-27
 
 


冬 青 谭

N°  84


阿玛兰塔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她爱的是爱本身。阿玛兰塔用孤独的自尊守护着她的爱,超越欲望和伦理。

图 | 日日新三年级美术展作品之一



在经历过两次被自己的自尊断送的恋爱之后(参看另一篇文章《阿玛兰塔的缠着黑绷带的手》),阿玛兰塔还经历了一场不伦恋。她和由她亲手带大的侄子奥雷连诺之间发生了一场源于欲望的激烈的情感角逐。小说的描写淋漓而隐晦,把那种欲罢不能、临渊而惧的心理冲突刻画得力透纸背——


阿玛兰塔坐在柳条摇椅里,把刺绣活儿放在膝上,望着奥雷连诺·霍塞;他给脸颊和下巴都涂满了肥皂沫,就在皮带上磨剃刀,有生以来第一次剖脸了。他为了把浅色的茸毛修成一撮胡子,竟将一个小疹疱弄出了血,而且割破了上唇,然而一切完毕之后,他还是原来的样儿;复杂的刮脸手续使阿玛兰塔觉得,正是从这时起,奥雷连诺·霍塞长大成人了。

 

“奥雷连诺(注:指奥雷连诺上校长)像你现在这个岁数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她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啦。”


其实,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成为男子汉了,那时阿玛兰塔还把他当作一个孩子,在浴室里照常当着他的面脱衣服。从皮拉·苔列娜把孩子交给她抚养以来,她是惯于这么做的。第一次,他感到兴趣的只是她那两个乳房之间的深凹之处,他甚至那么天真地问阿玛兰塔,她为什么是那种样儿,她回答说:“刨呀,刨呀,就刨出坑凹啦。”——接着用手表示如何刨法……奥雷连诺·霍塞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养成了天刚微明就从自己的吊铺钻进阿玛兰塔卧榻的习惯,因为跟她接触可以驱除他对黑暗的恐惧。然而,自从那一天他注意到了她的裸体之后,促使他从蚊帐下面钻进阿玛兰塔卧榻的,已经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渴望黎明时闻到她那温暖的气息了。有一天拂晓时——这件事正好发生在阿玛兰塔拒绝了马克斯上校的时候——奥雷连诺·霍塞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他感到阿玛兰塔的手指,活像急切、贪婪的小虫子,悄悄地摸他的肚子。奥雷连诺·霍塞假装睡着了,翻身仰卧,让她的手指摸起来更方便一些。这一夜,他和阿玛兰塔建立了狼狈为奸的牢固关系,尽管两人都装作不知道两人已经知道的事,正像其中一个知道另一个已经明白一切那样。现在,奥雷连诺·霍塞不听到音乐钟响起十二点的华尔兹舞曲就不能人睡,而这个容颜已衰的女人呢,除非她养大的梦游者钻进她的蚊帐,并且成为她治疗孤独病的临时药剂,她就没有片刻的安宁。随后,他俩不仅赤身露体地一块儿睡觉,弄得疲惫不堪,而且白天也在房中各处互相追逐,或者关在卧室里,经常处于无法止息的兴奋状态。有一天下午,乌苏娜差点儿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她突然走进库房,他俩刚刚开始接吻。“你很爱自己的姑姑吧?她天真地问了孙子一句。他作了肯定的回答,“你干得好呀!乌苏娜说着,量出了做面包的面粉,就回厨房去了。这下子使得阿玛兰塔清醒了过来。她明白自己做得过头了,已经不光是跟小孩子玩玩接吻的游戏,还陷进了恋爱的泥潭,这种恋爱是危险的、没有好结果的,于是她马上坚决地结束了这种勾当。这时完成了军事训练的奥雷连诺·霍塞,不得不忍受这件事情的痛苦,开始住在兵营里。每逢星期六,他都和士兵们一块儿去卡塔林诺游艺场。他过早成熟,而且陷入了孤独,就向那些发出萎谢的花味儿的女人寻求安慰:在黑暗中,他把她们理想化,而且凭热烈的想象把她们当作阿玛兰塔。


后来奥雷连诺·霍塞跟他父亲一块儿去打仗了。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奥雷连诺·霍塞从尼加拉瓜的联邦军队里开了小差,在德国船上当了一名水手,回到了家中的厨房里——他像牲口一样粗壮,像印第安人一样黝黑、长发,而且怀着跟阿玛兰塔结婚的打算。


阿玛兰塔一看见他,就立即明白他是为什么回来的,尽管他还没说什么。在桌边吃饭时,他俩不敢对视。可是回家之后两个星期,在乌苏娜面前,奥雷连诺·霍塞竟盯着阿玛兰塔的眼睛,说:“我经常都想着你。”阿玛兰塔竭力回避他,不跟他见面,总跟俏姑娘雷麦黛丝呆在一起。有一次,奥雷连诺·霍塞问阿玛兰塔,她打算把手上的黑色绷带缠到什么时候,阿玛兰塔认为侄子的话是在暗示她的处女生活,竟红了脸,但也怪自己不该红脸。从奥雷连诺·霍塞回来以后,她就开始闩上自己的卧室门,可是连夜都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平静地打鼾,后来她就把这种预防措施忘记了。在他回来之后约莫两个月,有一天清晨,阿玛兰塔听到他走进她的卧室,这时,她既没逃跑,也没叫嚷,而是发呆,感到松快,她觉得他钻进了蚊帐,就像他还是小孩儿时那样,就像他往常那样,于是她的身体渗出了冷汗;当她发现他赤身露体的时候,她的牙齿止不住地磕碰起来。“走开,”她惊得喘不上气,低声说。“走开,要不我就叫啦。”可是现在奥雷连诺·霍塞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兵营里的野兽了。从这一夜起,他俩之间毫无结果的搏斗重新开始,直到天亮。“我是你的姑姑,”阿玛兰塔气喘吁吁地低声说,“差不多是你的母亲,不仅因为我的年龄,也许只是没有给你喂过奶。”黎明,奥雷连诺走了,准备夜里再来,而且每次看见没有闩上的房门,他就越来越起劲。因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欲念。在占领的城镇里,在漆黑的卧室里,——特别是在最下贱的卧室里——他遇见过她:在伤者绷带上的凝血气味中,在面临致命危险的片刻恐怖中,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她的形象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从家中出走,本来是想不仅借助于遥远的距离,而且借助于令人发麻的残忍(他的战友们把这种残忍叫做“无畏”),永远忘掉她。但在战争的粪堆里,他越污损她的形象,战争就越使他想起她。他就这样在流亡中饱经痛苦,寻求死亡,希望在死亡中摆脱阿玛兰塔,可是有一次却听到了有个老头儿讲的旷古奇闻,说是有个人跟自己的姑姑结了婚,那个姑姑又算是他的表姐,而他的儿子原来是他自己的祖父。

  

“难道可以跟亲姑姑结婚吗?”惊异的奥雷连诺·霍塞问道。

 

“不仅可以跟姑姑结婚,”有个士兵胡说八道地回答他。“要不,咱们为啥反对教士?每个人甚至可以跟自己的母亲结婚嘛。”


这场谈话之后过了两个星期,奥雷连诺·霍塞就开了小差。他觉得,阿玛兰塔比以前更苍白了,也更抑郁和拘谨了,已经成熟到了头,但在卧室的黑暗里,她却比以前更加热情。虽然勇敢地抗拒,但又在激励他。“你是野兽,”被他追逼的阿玛兰塔说。“难道你不知道,只有得到罗马教皇的许可才能跟姑姑结婚?”奥雷连诺·霍塞答应前往罗马,爬过整个欧洲,去吻教皇的靴子,只要阿玛兰塔放下自己的吊桥。

 

“问题不光是许可,”阿玛兰塔反驳。“这样生下的孩子都有猪尾巴。”

 

对她所说的道理,奥雷连诺·霍塞根本听不进去。

 

“哪怕生下鳄鱼也行。”他说。


有一天清晨,他因欲望没有得到满足而觉得难受,就到卡塔林诺游艺场去。他在那儿找了一个廉价、温柔、乳房下垂的女人,这女人暂时缓和了他的苦恼。现在,他想用假装的轻蔑来制服阿玛兰塔了,他走过长廊时,看见她在缝纫机上异常灵巧地干活,他连一句话也没跟她说。阿玛兰塔觉得如释重负,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突然重新想到了马克斯上校,怀念起了晚间下棋的情景,她甚至希望在自己的卧室里看见上校了。奥雷连诺·霍塞没有料到,由于自己错误的策略,他失去了许多机会。有一天夜里,他再也不能扮演无所谓的角色了,就来到了阿玛兰塔的房间。她怀着不可动摇的决心拒绝了他,永远关上了门。


从关系上说,阿玛兰塔与奥雷连诺·霍塞是姑侄,从情感上说,他俩像母子,因为奥雷连诺·霍塞生下来就由阿玛兰塔抚养,这也是阿玛兰塔的一种赎罪方式,因为她害死了准备做奥雷连诺·霍塞母亲的蕾麦苔丝。奥雷连诺·霍塞是在父亲娶蕾麦苔丝之前致使皮拉怀孕的孩子,蕾麦苔丝结婚后,准备接受这个不速之儿,不幸牺牲于阿玛兰塔和雷贝卡的明争暗斗。阿玛兰塔收养了奥雷连诺·霍塞,既是赎罪也是安慰自己的孤独,形成了类母子关系。因此,阿玛兰塔会和奥雷连诺·霍塞一起洗澡,清晨奥雷连诺·霍塞会钻进姑姑的吊床以驱逐对黑暗的恐惧,这一切在奥雷连诺·霍塞小的时候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亲情,没有欲望。


危险是从阿玛兰塔看到奥雷连诺·霍塞长了胡子开始的。首先是奥雷连诺·霍塞对姑姑依恋的内涵悄悄发生了转变,从孩子视角变成了男性视角。然后这种隐秘的转变被阿玛兰塔的欲望手指点燃,欲望的火焰开始灼灼蔓延,直到被乌苏娜泼了一瓢水,阿玛兰塔惊醒过来,阻止了事态发展。为此奥雷连诺·霍塞离家去参战。奥雷连诺·霍塞对姑姑的欲念并未被战争转移,反而因为见过了世面而更加明确,所以他做了逃兵跑回来要和阿玛兰塔结婚。


奥雷连诺·霍塞根本不认为他和姑姑结合是一种乱伦,他受到自由党革命的影响,受到不负责任的言论的唆使,受到自己欲望的驱御,受到这个家族男性一方所具有的疯狂命运的左右,他甚至不怕生出一条鳄鱼来。


阿玛兰塔懂得这个界限,她害怕这件事情的结局。但是,她在欲望面前迟疑了,她怂恿自己放松警惕,她在奋力的抵抗中透露着热情的诱惑,直到她在奥雷连诺·霍塞假装冷漠的间隙想念起了马克斯上校,她突然明白,爱是她想要的,欲会使爱丧失尊贵。于是,“她怀着不可动摇的决心拒绝了他,永远关上了门。”


这是阿玛兰塔一生中经历的第三次拒绝,这一次拒绝护持住了她的处女的尊严——奥雷连诺·霍塞问阿玛兰塔打算把手上的黑绷带缠到什么时候,暗示出了黑绷带的象征意义。处女在这里不是表面化地代表贞洁,而是阿玛兰塔的自尊之所在,是她生命的意义,是她用牺牲——牺牲自己的愿望、牺牲自己的善良,用全部的意志力保全下来的。在阿玛兰塔和奥雷连诺·霍塞延续了若干年的肉体的挣扎中,情欲通过抑制得到释放,释放导致沉迷,在临近毁灭的欲望的悬崖边,拯救她的不是伦理,而是爱。她不爱奥雷连诺·霍塞。面对真正的爱——意大利青年和马克斯上校,阿玛兰塔都没有献出自己,所以,阿玛兰塔想起马克斯上校的时候,欲罢不能的情欲戛然而止。


阿玛兰塔对待所爱之人的方式饱受病垢,也被自责,我们无需再深究。而她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她爱自己吗?最爱自己的人可能又是最不爱自己的人。人爱自己需要条件吗?理想的答案应该是不需要。人爱自己和爱他人矛盾吗?正确的答案是不矛盾。人怎么样爱自己呢?只有一种方式还是有无数种方式?方式有正确和错误之分吗?我们生活的世界充满错误和不理想,所以,所有的完美答案都是在水一方。回到阿玛兰塔,她爱的和爱他的两个人都没有在世俗的生活中得到她,她爱的是爱本身,这爱一旦落入世俗,恐有各种不完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阿玛兰塔的怯懦源自“墨悲丝染”(语出《千字文》,指墨子为白丝染色不褪而悲泣)的恐惧。这恐惧酿制成自尊,阿玛兰塔用孤独的自尊守护着她的爱,超越欲望和伦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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